小滿

一個農場兩種土地, 兩姐弟一條心

文 / YY、林安

從蕉徑彭屋村小巴總站下車,轉身跟着村民入村,離遠望見中空如心形的大榕樹,在公廁前右拐,進入鄉間小徑,經過別人的祖屋、田壢,農莊,三面彩旗下的大屋就是凌太的農場。甫進入農場範圍,七、八頭門口狗大叫大吠,凌太和二弟溫先生聽聲就知道,人來了。

三面彩旗下的農地有近廿多斗,以每斗近七百平方米計,隨便計便有約一萬四千至五千平方米地;雞公嶺流下來的山水及從地下湧上來的活水,經引水道流入農田,活水從左至右疾走,滋潤田園生命。大屋右方是木瓜田、粟米棚;屋前左右各有四、五壢地,十號颱球下青莧菜是餘生;右方遠處還有更多已經翻好的農地,但左方卻雜草亂生。

小佃農憂地產公司收耕地

這塊亂草地之前是一間舊雞棚,業主由一間地產公司轉到另一間,租戶一直是凌太。舊雞棚留着沒用,凌太想轉一轉口味,將雞棚改為河邊燒烤場,乘機發展休閒農業,但地產公司卻在五、六年前把雞棚拆掉,也拒絕續租,幾乎把凌太趕上絕路。凌太兒子和對方談判,要麼租給凌太,要麽誰也不租,地就這樣丟空。

凌太發展大計受挫,內心猶有餘悸,擔心廿多斗耕地隨時被業主收回,半生投資泡湯。農地是香港農業發展的關鍵,對凌太亦然。

凌太這廿多斗耕地,分別由三大業主持有,當中地產公司是最大地主,八鄉張氏及文氏等兩大原居民反居其次;當中,張氏和凌太維持友好:「五年五百蚊租,佢仲請我飲茶,變相免租。」原居民遠居外地,祖地有事往往鞭長莫及,把地租給農戶,一來有人幫他看地,二來有人幫忙打理。畢竟農地丟荒,長滿雜草,地主也要找人剪草。這個道理原居民懂,地產公司也懂,所以,他們過去不時要求凌太租這塊田租那壢地,圖的就是一份安心,謀的是奇貨可居、待價而沽。

一個人及一家人的菜場

農場左面亂草橫生,右面卻流水淙淙,生機煥發。外勞蹲在田埂徒手拔草,不用火、不用除草劑。凌太六十有多,自嘆唔踎得又唔抬得,唯有花錢請外勞幫忙。然而,外勞做不了一陣子就回鄉休息,如果沒人做下去等於白做工夫,凌太就再請來附近街坊幫忙,女工下班回家煮飯湊仔,凌太轉過頭來自己拿着白灰往田裏撒,為的是殺菌杜蟲,以便日後下種。 

凌太幹這活兒已經二十多年。四十歲和朋友合股種起年花「五代同堂」:「佢哋都冇心機種,我種嗰啲一棵賣到千幾蚊。」說的是1996年的美好時光。翌年,凌太撇下朋友自己做,自尊心強不求人,自己檔口自己投,自己檔口賣自己花,於是五代同堂又種、劍蘭又種,之後什麼都種。

九七大水,內地菜少,本地菜質素參差:「人哋啲蕹菜發霉,我嗰啲一斤賣十四蚊。」二弟溫先生有親戚在上水隆豐酒樓附近有舖,凌太索性在舖前搭個檔口,搞蔬菜直銷,從此打響名聲。不過,真正搵大錢的是薑:「我在山腳種薑,唔知點解好好彩,冇浸到,人哋個個啲薑都浸晒,我嗰啲無事,於是我攞去隆豐門口賣,十幾蚊一斤,我賣薑賺咗十幾萬。」

菜種得靚,薑賣得好,凌太種出癮來,將全副心機放進田裏去。早上五時落田,先鋤七壢田,下午再鋤七壢地,一直做到晚上十一時。日日如是。人也更有恆心學習,「之前教我種嘢嗰個人話,你種啲嘢仲靚過我嗰啲,我點敢教你吖?」凌太半途出家最終得到師友另類認證。 凌太不是合作社社員,也不是信譽農場農友,亦不是有機認證農戶,是香港官方農業系統以外的異數,但她盡力採用有機方法。瓜棚後方有一塊尋常水泥地,放着從本地雞場收集而來的雞糞。菜是否甘甜,就看這肥。凌太表示,他們一年斥資十多萬買入肥料,主要購入本地雞糞,做自家堆肥;本地雞場越來越少,雞糞供應斷斷續續,凌太有時唯有改用荷蘭雞屎肥。

街坊認證 特供特給

農場入不敷支,凌太找來二弟溫先生幫忙。二弟溫先生是海味商人,在天水圍商場開設海味店。兩姐弟於是來個翻版隆豐,在海味店賣自家菜,每斤盛惠二十元,最後變成良心直銷,講求市民購買力,也講求蔬菜品質,情形有幾分消費合作(社區支持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 [CSA])雛型。後來甚至甚至搞起「來尿特供」——有客人來訂菜,但提出特殊條件,就是用人尿施肥。他們還特地運來一樽樽人尿,強調不是來自糖尿或癌症病人,希望凌太十萬個放心。

大肥是香港農場1970年代以前的慣常做法。香港政府當時在荃灣設立大肥廠,集中處理全港人的屎屎尿尿,然後用屎車屎船運往新界,供農民施肥使用。政府之後停用大肥廠,鼓勵農民改用化肥,大肥成為絕響。

人尿可否做肥?即使可以又如何溝肥?一直是凌太心中疑問。「一桶水,兩殼尿。」凌太腳尖點點面前膠桶。當時她放手一博,結果發展出逾百專戶,一斤尿肥菜心賣五十蚊斤,有市有價。不過,安全尿肥供應有限,尿肥菜供應時有時冇,有尿就有菜,冇尿就唯有改用其他有機肥。

「2008年內地雪災,香港都好凍,我用啲嘢封住塊田,啲菜無咁容易凍傷。出面無菜賣,一斤菜四十蚊斤,我哋買二十八蚊。我問點解賣得咁平,細佬話始終要睇住啲客。」 良心直銷是一道活水,為農場注入生機,但不能起死回生。凌太說現在農場勉強收支平衡,有錢出糧、買肥、交租,但出不了凌太那份糧。溫先生沉吟,這盤生意前後賠了數十萬,繼續做是救苦救難。

農業園黑箱添隱憂

廿多年在蕉徑的奮鬥,賺錢雖然不多,但農場的規模偌大、銷售渠道穩定,凌太也為自己的良心出品而自豪。一切得來不易,凌太前幾年卻得知政府想在這裏搞農業園,不但擠不出笑臉來,還有份隱憂。政府計劃首先推出一11公頃的農業園第一期發展計劃,但除了一條 米闊的大馬路外,其餘規劃未明。政府指農業園是試驗性質,那麼第一期就更是試驗中的「爛頭卒」了。凌太的農地,有大約一半在第一期範圍內,將會成為政府的實驗品。政府未幫到農民,發展誘因已現——最近地產公司便已要求凌太將部份使用中的農地交吉,收回作其他用途。

政府部門現在不時來到凌太田裏,一時來「點青苗(點算作物的品種數量以作收地賠償準備)」,一時講起馬路要收地,一時又探凌太口風問她搞不搞「高科技」,卻沒有講如何協助受影響農民,或是什麼為之「高科技」。點青苗一點就幾小時,不單耽誤了凌太工作,官員對農業園的說法也含糊不清,當凌太就農業園提出疑問,前線人員便推搪說不是其職責範圍,令凌太對前景倍添憂慮。

凌太目前生活也靠弟妹支持:「佢俾一千,佢又俾兩千⋯⋯六個人都有幾千。」夕陽下,凌太數着弟妹的愛,想起兒時辛酸,眼睛開始發紅,人激動得甫坐下又站起來,但女兒身男兒志,淚水不輕彈。凌太七姐弟妹自幼失恃,凌太是大家姐,雖然是新界city girl,但始終一個人棉乾絮濕帶大六弟妹,姐弟均視凌太如親母,是姐姐也是媽媽。

仍然耕種的原居民星姐: 這麼靚的田都起晒高樓, 第日食咩?

文 / Rita Wong

3歲行田 10多歲管理30多斗地

秋日的下午,穿過兩邊都是田野的小路,來到屋棚,不見星姐,轉個彎,一個頭帶斗笠的農婦正在田邊落菜心苗,一鋤、放、推就種好一棵。她抬頭笑了笑:「唏!來了啊?」

手勢如農民般熟練的她,說話時那股豪氣卻又分明不是一般的農民。「我的故事啊?」她哈哈地笑了笑,「我3歲都未夠就在田行走,這塊田由細望到大。」

星姐全名駱少星,出生於1950年代,祖輩在宋朝時已南下,世代以蕉徑為家。父親當過會計師,在她出生前回歸農田,租了 多斗地。「我 多歲幫得手,這些田已全部由我負責,每朝割10籮8籮菜,給爸爸推去菜站賣。」

也許是性格使然,後來1980年代大陸菜供港,本地菜難以競爭,她雖然轉行,卻同樣是管理——去幼稚園「管理」大班小孩。但幼稚園始終藏不住她這條龍,幾年後她轉行做蔬菜批發,租了5個門市、 個企檔,請了7個司機,「頭8個月都是蝕的,哈哈。」她笑起來無悔:「我什麼都要大手大手地做先得。」

耕田?不難  煩在缺水、缺工具

生意一做近20年,直至10年前她有感不需再如此拚命賺錢,便退下來,回到蕉徑,耕田當運動,「鋤着鋤着便這麼多。」現在已開了8斗地。

回歸農田對她來說可說一點也不難——技術已有,和村民相熟,土地也不難租。但還是有麻煩事,像是水源,「我們蕉徑是一個盆地,所有山的水都流向雙魚河。以前水源很好的,後來政府做了條水管(地下輸水道),地底穿了,水出不到地面,無水。政府再後來才做了條引水管給我們。」這條引水管,如今中段卻斷開了,雖然她的田在斷管前方,不受影響,但本身水量也不多,如果上游花田剛好要水,她這邊就會缺水。

「涸水的菜哪裏會靚?沒水它就愈快開花,求下一代的生存,但菜身又韌又無味。」她嘆了嘆氣:「講了3年要水,(當局)都做不到。」

現在農具種類也買少見少,像她手中用來移苗的尖頭「鋤仔」特別好使力,用起來沒那麼辛苦,但香港沒得賣。還有用來澆水的鐵水勺,也有專門的設計,「弧度特別不同,很好潑,其他的『發』不盡。」但這種水勺去年停產,也買不到了。

然而這些事難不倒充滿朝氣的她。為了找農具,她跑到內地去:「每個地方的農具都不同,那種好用就去那裏買。」種子也直接向大陸供應商訂貨,較便宜。買種子她都是「大手大手」,「像菜心米(種子)我至少買25公斤,剛好一箱。」她說。「不用種很久,一季都差不多用完。」

自尋工具、大批種植 旅行不忘看農田

「我種什麼都要大批,因為工夫都差不多,如果割菜心,我一晚可以割350斤,送去菜站,就算給你壓到2蚊斤,都有700蚊。如果你賣 蚊斤,但種得8斤,賺到什麼?」雖說種田只是退休後的着落,但她也不完全當這是蝕本生意地隨意去做;菜站價錢低,和1980年代轉行時一樣賺不到多少,她就改以大量種植攤分成本。

「現在我日日都割 多籮菜,賣9蚊斤、10蚊斤,好過做其他東西啦。」她笑笑。「間中賺到一萬幾千都夠我去嘻哈旅行。」她哈哈地笑。

旅行時她也不是只顧玩樂,還會留意農田。「搭車起碼都3個鐘,一有田就看,影相,會想:為什麼別人做斜架,原來是設計來擋風擋雨。」她羨慕地說:「那些農產國家思維真的不同我們。」

反觀香港卻只知建高樓,「講一萬次保育都沒用,田地阿爺買的,阿孫怎會知阿爺辛苦?心想套現拿去吃喝玩樂不好?只看現時的金錢。」她說。「見過一個目不識丁的婆娘,90幾歲,說:『這麼靚的禾田全建了高樓,他日吃什麼?』一個阿婆都懂得這道理。」一般人常覺得食物可以往外求,卻不知道中國大陸也在談糧食危機。

「幾好的農業都要政府配合」

香港談高樓,但市民居住環境卻愈來愈狹小。「除了整體住的環境不理想外,我覺得香港是很好的。」好在有一定的監管——她會數說雲南的氣候好,四季如春、日照長,但也說:「幾好的農業都要政府配合,大陸政府沒資助農民,他們為求快些收成,就落化學肥料,種出來的菜不好吃,甚至吃壞人。」

本地菜安全些,但本地農民卻面對着菜價低、難找地等問題。如今香港政府要建農業園,說幫助農業,星姐卻不抱期望,對其中鏟走部份農地再建新路的建議更十分反對,「趕走農民,再說種植,哪有這種方案的?傻的。」她勞氣地說。「農民是不需要雙線馬路行車的,雙線是給那些貨櫃車、泥頭車行,現在都有專線(小巴)在行,OK的,很方便。」她又指外邊粉錦公路出上水的迴旋處現時也常塞車,「也要它吞吐得到才可以,現在不做頭,卻做個尾,在做什麼?」

她也擔心道路擴闊後多了發展,「沒了農村的本色。」她說:「農村是早睡早起。有晚全村的狗都吠了,原來有行夜山的人,那時晚上10點鐘了。我截住他們,問知不知這很滋擾?」她說:「城市人是黑白不分。」

「城市人黑白不分」 農村裏夜了就歸家

現在漁護署在她田上搭建了一座實驗式的防蟲棚,她卻發現對種植無用,「棚入面只種得豆類,不用蜜蜂授粉那種。」她又說雷雨時空氣中的游離氮也進不到棚,種出來的菜不好吃。如果只做這種建設,她說幫不到農業。

要農業做得起,「一定要有集中方便的地方買肥料、農具,現在全個香港都沒有(很少),連這些都買得不好。」她無奈地說。

夜了,天暗下來。剛移好的菜心苗挨在泥裏,星姐把最後一截菜都潑上了水,就踏上田壆,被討吃的貓簇擁着,回到棚屋去。一天的工作完結了,她又要預備明天的早起。

由達記園到今天花園

文 / 袁易天

1970年代,農夫文哥的父親落戶蕉徑,那時候蕉徑是個農村社區,由粉錦路口,即蕉徑蔬菜產銷合作社的位置開始,一條不夠小型車輛經過的村路,兩旁都是小商店小攤販,販賣日常百貨,小營生直達紐芬蘭橋,再遠一點到達彭屋邊沿。清晨菜農將田產運到蔬菜產銷合作社交收,順便於回程路上在茶樓、路邊攤吃早點,之後帶點餸菜和日用品回家,又開始埋頭一天的田務。

除了日用品,蕉徑外圍也有很多養雞養豬戶,文哥家裏既種菜、種花、也養雞。雞屎是上好的肥田料,文哥一家會回收蕉徑雞農的雞屎,經過堆漚和乾燥,再賣給蕉徑農民。蕉徑有好山水、有好土地(砂質壤土)、有小商戶、有辛勤且善於經營的農夫,好好利用蕉徑本身擁有的農業、地理資源,便造就了一個獨特的農業社區。

流經蕉徑中心的大河,其實是塱原雙魚河的上游。1950年代港英政府興建了粉錦公路,打通了蕉徑與元朗的通路。1980年代興建環迴公路,雙魚河被公路一劏為二,古洞變成古洞,與公路對面的坑頭、唐公嶺變成不相往來,蕉徑位於坑頭和唐公嶺之後,與古洞更加沒有關係。唯獨是雙魚河,暗地裏穿過高速公路的橋底,與古洞和塱原暗暗相連。

80年代開始,城市發展波及蕉徑。政府修建東江水利,破壞了蕉徑的天然山水,令到西面近雞公嶺的大片農地失去天然水源,至今沒法復原,加上地產商開始收購農地,用作幾十年後的地產發展,農地被囤積與丟荒的情況日漸成風。農田水利系統也開始破壞失收。年輕的農戶,很多都往外發展。

文哥一家,除了老父和母親守住農田,作有限度種植,兄弟姊妹都往城市發展。達記園的轉變,也是整個蕉徑的大趨勢。農地乾涸、政府管轄的水利失修不處理、地產商囤積農地、農民流失,社區開始凋零,路邊的小攤販沒有生意也離開了,然後丁屋在農地上出現,有心有力的人開始要現代化蕉徑,小村路變成馬路,方便更多丁屋人口和私家車。從前水坑田處處的農村風光變成現代丁屋群落為風景的石屎鄉郊,由於馬路愈來愈多愈來愈闊,今天由粉錦路沿新建的蕉徑路走入蕉徑老圍和彭屋,石屎路反射太陽的光和熱, 二十分鐘的路程,行人會熱到像隻失水的烏鴉,張開嘴巴想找點水喝,眼睛會暈眩。

然而外面的世界並不是絕對的精采,往外走的人也有不少往蕉徑回歸,這次種植香港訪問的農夫包括文哥、唐哥、星姐、秀秀、蘭姐、凌太都是這十多年間重新在蕉徑耕種為生,以自己的技術和生意頭腦站穩陣腳。

這個時候,政府說要為農業的可持續發展出一分力,要在蕉徑的心臟興建一個高新科技的農業園,文哥的老家達記園更被農業園連根拔起,一些在蕉徑長大的農民回到蕉徑看個究竟,覺得政府的農業園計劃其實進一步破壞了蕉徑的農業環境和資源。文哥一家,包括文哥的姐姐Angela和他們鄰居仲鈴以及Erica覺得,自己需要做一點事,讓蕉徑有一個振作和開始,農業要發展,但絕對不是政府那種破壞現有農業環境的方案。要怎樣做呢?他們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,在丟荒的養雞場重新建設,漸漸累積能量,招引年青人開墾,將這個地方命名為:今天花園。